此前,张家辉在广告中因口音问题自称“我四渣渣辉”,而后“渣渣辉”这个梗便在网络流行起来。
在日前某活动中,记者问到:“你知道大家都在喊你渣渣辉的事吗?你有什么感受吗?”张家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说:“我知道,但是我就一直不说,你们说的开心就好,我就一直不说,我知道这个事情已经发生了。”
随后记者又问:“那你会有压力,要训练自己的普通话吗?”,张家辉回答道:“我觉得呢,其实大家应该要原谅我们说的不好,因为我们已经很努力了。”边上的刘青云已经笑得快要倒地了。
大渣好,我系咕田落,我四渣渣辉,叹惋揽月,介四里魅有碗过的船新版本,挤需体验三番钟,里揍会干我一样,爱像介款游戏。
张家辉、古天乐代言《贪玩蓝月》的这段广告词,凭借着诡异的普通话发音,为这款谈不上精彩的网页游戏带来了巨大的关注,和随之而来超过 5 亿的月流水。
对内地人民来说,广式普通话并非从今天才开始妙趣横生。早在古天乐成名之前,央视春晚的保留桥段之一,就是由北方的喜剧明星来模仿嘲笑广东人的普通话。
然而,这些香港演员早已把他们的发展重心从香港挪到内地,很多人更是选择了定居北京,与朝阳区群众打得火热。
为什么他们开口说普通话时,口音还是这么不灵?
难以交流的亲兄弟
香港人学说普通话如此困难,因为他们的母语粤语跟普通话都未必算得上同一种语言。
一般来说,判断两种话到底是两种语言,还是一种语言的不同方言,通常会采用「相互理解性」标准,即说这两种话的人是否能够在此前从未接触对方语言的情况下,听懂或理解对方的语言。
▍斯拉夫语族各语言之间的相互理解性
出于政治、文化、汉语的历史演化等原因,粤语在当代中国并没有被定义为一种独立语言,而是广义上「汉语」的一个方言。
然而,一个只会说普通话的人,和一个只会说粤语的人,在不借助英语等中介工具的情况下,仅凭口语根本无法互相交流。一个只能读懂普通话文章的人,更是很难看懂满是「啲」「嘅」「同埋」「乜嚟㗎」等字词的粤语口语体文章。
拥有大量特有词汇和语法规则的粤语,与普通话和北方方言的差异已经大到了无法沟通的地步,甚至大于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之间的差异。
▼ 蔡卓妍就把大量粤语词直接用在了她的「港普」里
因此,「渣渣辉」和「鼓田乐」学起普通话来,跟学一门外语没有什么区别。
反过来,中国内地人初学粤语时,口音往往也能让香港人忍俊不禁。
▍1920年代香港从山东威海招募大批警察,他们一口山东味儿的粤语,连累警察宿舍所在地荷里活道被人戏称为「糊里糊涂」
不过,普通话和粤语在语言「家谱」上毕竟还是有着紧密的亲缘关系,二者同样使用汉字,并分享相似的历史和文化。
近代以来,普通话和粤语也不断相互影响。以粤语为官方语言之一的香港,在正式公文中更是一直使用接近文言文和北方话的用词和语法。
所以,一个以粤语为母语的人,按理说并不像真正的外国人那样对普通话毫无认知,只要他们注意使用普通话语法,避免夹杂粤语词汇,减少语气词,就不至于犯下多离谱的错误。
更何况,张家辉和古天乐,都曾在北京定居并致力于开发内地市场,在普通话环境中长期耳濡目染,为什么还会说出「渣渣辉」和「鼓田落」这样的口音?
穿越千年的分离
事实上,「港普」口音的出现,主要是因为普通话和粤语有着不同的音系。
所谓「音系」,指的是一门语言的发音体系,不但包括该语言的各种元音与辅音,更包括了声调、音节结构等语音构成要素。
普通话与粤语的音系差异,在于这两种语言的语音体系,在元音、辅音、声调以至音节结构上,都有着很大不同。
这样的音系差异,与这两种语言近千年来不同的发展历史有关。
早在宋代,所谓「近古汉语」或「近代汉语」就已经初见雏形。此后一千多年的发展中,流行于中国北方的近古汉语,最终演变成为了包括今天的普通话与众多北方方言的「官话方言」。
▍粤语(蓝框)与北方话(红框)在汉语谱系树上的位置
不过,从中古到现代的音韵变化大部分都是发生在北方官话音系中,对粤语而言,情况则有所不同。
粤语的辅音体系相对简单,除了某些音节可以 gw、kw、ng 这三个辅音开头以外,其他辅音在普通话中也全都存在。现代标准粤语更是比普通话少了 j、q、x、zh、ch、sh、r 等声母。
而正是因为这些声母的缺失,普通话中所不存在的「尖团音」现象在粤语中依旧保留了下来。一些在普通话中以 j、q、x、zh、ch、sh 开头的音,在粤语中则可能以 z、c、s 开头,还可能以 g、k、h 开头。
如今天普通话中的两个同音字「香」和「镶」,在粤语中则分别读作 hoeng 和 soeng,与中古汉语中这两个字的发音 /hiang/ 与 /siang/ 有着更准确的对应关系。
因此,对于一个以粤语为母语的人来说,普通话里诸如 zh、z 和 j 这样的发音是难以区分的,普通话标准音中应为「卷舌音」的 zh、ch、sh 等发音更是很难模仿。很多人往往都会把这些音一律读成粤语中固有的 z、c、s 等音。
这样,「张」和「家」这两个字的发音就变成了 zang 和 zia,在嘈杂的背景音和低音质环境中很容易被听成「渣渣」。
此外,粤语音系中有 11 个基础单元音,比普通话的六个基础元音多了将近一倍。这些元音以及 -n、-m、-ng、-k、-t、-p 等韵尾,共同组成了粤语的韵母体系。
这样一来,粤语韵母的数量也比普通话韵母多了将近一倍。
例如 [ɐ] [ɵy̯] [œːŋ] 这样的粤语韵母,在普通话中并不存在,因此粤语母语者在说普通话时往往不知道有这些韵母的字在普通话中究竟要如何发音,只能凭借感觉和习惯发一个近似音,把「三分钟」读成「三番钟」,把「跟我一样」读成「干我一样」。
与多数南方方言一样,粤语也没有普通话中 shi、si 这类发音后面的那个「空韵」韵母 -i。
「时」和「四」在粤语里的发音更像是英语的 see 和 say ,与普通话明显不同。在「港普」中,往往会被念成类似英语 she 和 see 的音,「我是」就被说成了「我系」或「我四」。
▍贪玩蓝月的著名代表性宝物「麻痹戒指」也就变成了「麻痹戒子」
尽管如此,对于一个以粤语为母语的人来说,普通话的辅音和元音大都发音还比较简单,经过一番模仿,也还是能把「张家辉」相对准确地念成 zāng ziā huī。
而「港普」之所以有那么高的辨识度,主要还是因为有像「叹惋揽月」和「魅有碗过」这样虽然语音大体准确而腔调却十分「怪异」的口音存在。
这就要从粤语和普通话之间大相径庭的的声调体系说起。
令人无奈的声调差异
现代标准粤语有九种声调。中古汉语「阴阳」加「平上去入」排列组合构成的「四声八调」声调体系在粤语中不但完整地保存了下来,「阴入」声还因为元音的长短而分成了「上阴入」和「下阴入」两个声调。
不过,经过一千多年独立发展,现代粤语声调的调值不但已经和中古汉语不再相同,和普通话仅有的「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即普通话的 1、2、3、4 声)四个声调也基本不同。
按照汉语方言研究中常用的「五度标记法」,普通话四声调的调值分别为 55、35、214、51,而粤语除了第一声(阴平声)和第二声(阴上声)与普通话的一声二声基本相同均为 55 和 35 外,其余的七个声调和普通话完全不同。
▍「五度标记法」是赵元任发明的一种记录语言调值的方法,它以低、次低、中、次高、高五种相对音高的组合来表示不同的声调。普通话(左)四声调和粤语(右)前六个声调的调值如图所示。粤语剩下的三个声调均为入声,实际上是 1 声、5 声和 6 声的短促版本。
普通话中声调为一声(55)的字,在粤语中可能声调相同(55)也可能接近普通话四声(53)或是个短促的阴入声(调值为 5 或 3)。
普通话中声调为二声(35)的字,在粤语中的声调(21 或 11)则可能更接近普通话的三声,也可能是调高而短促的上阴入声(5)。
普通话声调三声(214)的字在粤语中的发音则可能更接近普通话的二声,也可能是个短促的入声。
普通话声调四声(51)的字在粤语中可能出现的调值 33 或 22 或入声更是都无法在普通话中找到相似的音调。
如「贪玩蓝月」这四个字,香港人用粤语念出来是 [tʰam⁵³] [wɑːn²¹] [lam²¹] [jyt̚²],发音近似汉语拼音的 tàm wǎn lǎm yù,对于不懂粤语的人,听起来的确很像「叹惋揽月」。
由于对语音的区分和掌握能力主要是在幼年阶段形成并巩固的,因此在一个人成年之后,某些母语中的发音习惯就很难改变。
除非经过大量而刻苦的模仿练习和纠音,否则一个人在学说一门非母语语言时都总会或多或少地带有口音。这也就是「港普」在很多熟悉普通话的人耳中「怪腔怪调」的根本原因。
例如「渣渣辉」在另一个广告视频中说的一句「终于赢了」,在普通话观众那里听起来更像 「宗玉赢啦」(zūng yù yíng la),显得格外怪异。
其原因就在于,一方面张家辉无法分清普通话的 zh 和 z,按照粤语的习惯将「终」读成了 zūng;另一方面,「于」在普通话中的声调二声(阳平声)在张家辉口中的发音更接近于粤语阳平声(21),因此听起来更像是普通话的四声。
而古天乐的自我介绍「我系咕田落」更是集上述「港普」口音之大成:字的音调更接近粤语而非普通话(如「我」和「古」被读成 wó 和 gú),「是」则被读成了类似英语 she 的音,「乐」字甚至还保留了入声的特征,读得像短促 lò 音。
不过,这样带有浓重粤语口音的「港普」也许不会一直存在。随着「推广普通话」运动的深入持久开展与取得显著成效,以普通话而非粤语为母语的广东和香港人已经开始出现。
或许在并不遥远的未来,出生在广州和香港的人可能都会说一口比北京人还标准的普通话,我们再也听不到类似「渣渣辉」这样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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