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一个震区志愿者的五年与十年

文章来源:中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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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05-12 21: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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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同事起身去打印机拿文件,不小心踢到了许石的椅子。

感受到椅子的摇晃,许石的心脏猛然揪紧,发现玻璃杯里的水也在晃动,赶紧抬头去看头顶的吊灯。

漫长的三秒之后,吊灯没有动,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

同事拿了文件回来,看见许石瘫在座位上,脸色很难看。“怎么了?”

许石摇头。“没事,有点不舒服。”他避开同事的目光,起身去饮水间倒了一杯凉水。

那天晚上,许石又做噩梦了。他梦到自己置身在一间没有门的屋子里,四面都是苍白的墙壁。地板猛烈地摇晃着,在建筑龟裂的巨响之中,参杂着无数人的痛哭和哀嚎。许石被困在房间里,眼看天花板上的裂纹快速蔓延,他拼命捶打墙壁,却无处可逃。

许石午夜醒来,浑身冷汗,手掌仿佛还残留着与墙面反复相撞的疼痛。

十年了。

02

许石只见过两次小浩。

第一次是在2013年夏天,公司计划援建两所在“4·20”地震中受灾的学校,他和同事去实地考察。汽车驶出芦山县城,远山,河滩,道路两侧高大苍绿的乔木,从车窗外一一掠过,空气带有山间独有的清新。

地震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沿途所见,还有不少尚未修复的房屋。断裂的屋梁和砖瓦散落一地,破败不堪。离废墟不远的地方,搭着深蓝的赈灾帐篷。从掀开的门帘中,能看到床铺和简单的生活用品。与建筑的狼藉不同,大多数居民脸上已经看不出地震留下的痕迹,他们神色坚定,正在为重建家园的琐事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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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停在飞仙关镇凤禾中心校的校门外。许石走下车,一眼便看到操场上排满了蓝色屋顶的活动板房。所有场景都是如此熟悉,许石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高三的夏天。

热情的校长带他们一行人参观校园,遇上孩子们下课,校园倏然喧闹起来。一个路过的小男孩叫了声校长好,立刻被许石的同事们团团围住。男孩就是小浩。小浩那时候读五年级,单眼皮,眉毛又粗又浓,突然见到这么多陌生人,小大人似的板着一张脸,有些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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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同事问。

小浩低着头,手背在身后,说话带着川西口音:“陈文浩。”

“地震的时候你在哪里?” 同事五大三粗,问得有些直接。

“在家睡觉。”

“家里人都没事吧?”

“没事。但是家里的房子不能住了。”

“有人帮你们吗?”

小浩点点头。“地震之后有好多飞机过来,还有人给我们送帐篷和吃的。”

“那你家现在还缺什么吗?”

同事太过热情,似乎有些吓坏了小浩。小浩摇摇头,盯着地面,不再说话。

许石看出了小浩的困窘。“我们别把小朋友吓坏了,还是先跟校长去看学校吧。”他半开玩笑地推走同事,等人走远了,才在小浩面前蹲下来。“其实我也经历过地震,你比我当时勇敢多了。”

小浩抬起头来看着他。孩子的眼睛通透无瑕。“真的吗?”

“嗯。”许石点点头。“五年前也有过一次地震,好多房子都倒了,还有好多人去世了。我到现在都还会做噩梦。”

“噩梦?”

“梦到自己被关在地震的房子里,怎么也跑不出来……”除了心理医生,许石很少跟人说起自己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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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说,如果做噩梦,就去梦到的地方捡一块石头,压在枕头底下。”小浩说。“我有一次在河边被狗追,做噩梦。我妈妈去河边捡了一块石头,我就不做噩梦了。”

“真的吗?”许石还是第一次听说。“那我回去试一下。对了,你身上有笔吗?”

小浩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许石接过,将卫生纸垫在膝盖上,写下自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好,哥哥再见。”小浩将卫生纸叠好,捏在手里。许石看着他从玩闹的同学们身边经过,独自走回教室。

周末,许石回了趟老家,给高中生物老师买了两盒茶叶,又去当年的教学楼下捡了一块石头,带回成都,压在枕头下。

03

2008年5月的那个下午,第一节是生物课。老师刚开始评讲试卷,许石的椅子忽然猛地摇晃起来。

他以为是龙哥在摇他椅子玩。“别闹了。” 许石不耐烦地转过头,发现龙哥也在朝后看。整个教室的人都在朝后转。许石这才意识到没有人可以责怪。天花板落下石灰和水泥碎片,整座建筑自下而上颤抖着,发出可怕的轰鸣。

女生尖叫起来。生物老师扔下试卷,冲着他们使劲挥手。“快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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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石拔腿就跑,跟在龙哥身后冲出了教室。他穿过走廊时,两侧的墙壁正在战栗中开裂,墙面上的瓷砖被撕成两半,碎片迸落在他脚边。

楼梯上挤满了人,他只能随着人潮向前移动。头顶落下的沙石,将视线中的一切都染上一层灰色。

“怎么回事啊?”身边响起两个女生的对话。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爆炸了吗?”

许石和惊恐的学生们相互推搡着,一直跑到操场,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大地不再摇晃。许石回过头,整座教学楼的玻璃都碎了,空荡荡的窗户看上去突兀又陌生。

他从裤兜里摸出小灵通,拨了母亲的号码,无法接通。又拨了父亲的,还是无法接通。放下小灵通才听到身边同学在说:“信号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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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石在这所学校待了快六年,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混乱无序的时刻。他环顾四周,有人在哭,有人互相安慰,更多人茫然无措。没有人站出来告诉他们,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同学,你的腿没事吧?”一个男生递过来几张卫生纸。

许石低下头,这才看到自己小腿上有一条几厘米长的口子,血已经流到袜子上。应该是被瓷砖划破的。

“没事,谢谢。”

伤口不深,许石接过卫生纸,擦掉腿上的血。十分钟之后,电话依然无法打通。在混乱中等待没有任何意义,许石决定回家。

04

芦山之行的几周后,许石收到一幅小浩寄来的画,画在印着条纹的作业纸上。蓝色的天空,绿色的山脉,还有一颗大石头,用黑色的蜡笔写着“魔法石”。

许石将画裱起来,挂在床头,照着来信的地址,寄去了文具和课外书。

他第二次见到小浩,是2015年的冬天。公司援建的两所学校都竣工了,举行了揭牌仪式。芦山的冬天比成都更加阴冷,老师和孩子们的每一句感谢,都伴随着一团薄薄的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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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出资为凤禾中心校新建了一栋教学楼,受损的旧楼也进行了加固。曾经粗砺的操场被修缮平整,铺上了塑胶跑道。在这座曾经是茶马古道第一关的小镇上,蓝光凤禾中心校成了最明亮光鲜的建筑。许石感到由衷的喜悦。

他也去了思延中学。学校的教学楼在地震中严重受损,孩子们一度只能借用其他学校的校园上课。如今,思延中学已经完成重建,崭新的教学楼沉稳,大气,配上宽阔平坦的运动场,条件甚至比许多城里的学校还要好。

下课时,学生们从许石身边经过,跟他打招呼:“老师好!”

许石一一回应。“你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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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哥哥。”

许石转头去看,立刻认出了那个眉毛浓密的少年。竟然是小浩。

小浩已经有许石的肩膀那么高了。“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你还送过书给我。”

许石很是惊喜。他本以为小浩从凤禾中心校毕业,应该很难再见上面,没想到小浩竟然考上了蓝光集团援建的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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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石带小浩坐到操场边的台阶上,问起小浩的学业和家庭。比起两年前,小浩开朗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

“我刚考了班上第一名,数学考了满分。老师说,只要我一直这么努力,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

“真厉害。”许石由衷地夸奖。“家里一切都好吗?”

“爸爸以前在外面打工。地震之后,爸爸就回家了,说要监督我学习。爸爸回来之后,我的成绩真的变好了。”

小浩说,爸爸妈妈现在都在附近打零工,每天都会回家做饭给他吃,也很关心他的学习,希望他有一天能离开芦山,到大城市去。他还有一个弟弟,在凤禾中心校上学。他经常辅导弟弟的功课,希望弟弟将来也能考进思延中学。

“一定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学习。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许石拍了拍小男子汉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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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现在还会做噩梦吗?”小浩问。

许石想了想。“偶尔会做,比以前少多了。你会做噩梦吗?”

小浩摇摇头。“不做。”

“那就好。”

那天临走时,思延中学的校长握着他们的手再三道谢。蓝光思延中学。许石看着学校的新名字,心中涌起一股自豪。他也是这个名字的一部分。

返程时,汽车经过芦山县城。新城的修建几近完成,马路笔直宽阔,两侧排列着整齐的水泥楼房。旧城的废墟也已经清理干净,人们的生活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这里曾是一场七级地震的中心。

许石看着窗外的街景,有些感慨。

05

那个下午的街道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车辆,平时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整座城市陷入了停滞。许石到家时,母亲和妹妹都安然无恙,只有在小镇工作的父亲没有消息。

许石家那时候住在分厂的家属区,邻居们互相帮助,就地取材,在小区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座简易帐篷。消息传来,说震中是汶川。总厂离汶川只有三十公里,损伤惨重。许石和母亲如坠冰窖,妹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跟小朋友们在帐篷之间穿梭打闹。

当天夜里,工厂安排车辆,将伤员和幸存者一批批撤了出来。不少邻居和许石一样,家住在市区分厂,亲人在总厂工作。一些邻居的家人平安归来,也有一些家庭得知噩耗。许石和母亲彻夜守着,最后一辆大巴开走了,没有父亲的身影。

许石回到帐篷里,躺在用椅子和木板临时搭成的小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在他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焦虑的时刻。关于父亲的记忆一段段浮现在脑海中,每一段都充满快乐与深情。那个刚开始有了啤酒肚,爽朗,爱笑,也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透露焦虑与愁容的中年男人,究竟会在哪里。是在回家的大巴上,在灾区拥挤的医院,还是在寒冷漆黑的废墟之下。想到这里,许石的心一阵绞痛。他一定要做点什么。

母亲睁着眼睛,一夜未睡。清晨,许石从床上翻身坐起。“我要去医院当志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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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挤满了从灾区送来的病人。病房早就没有位置了,许多伤者只能被安置在走廊和医院外。整层楼弥漫着哭声与哀嚎。许石只能想到一个词,人间地狱。

许石刚走进医院,就被睡在走廊地板上的大婶抓住裤腿。“小伙子,你帮我找一下我儿子嘛,我儿子叫唐光云。”大婶眼中噙满泪水。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儿子在哪……”许石感到一阵愧疚。他真的帮不了她。

“别愣着,快来帮忙!”同行的志愿者催促起来。

许石只能抛下大婶,开始工作。他和其他志愿者一起,从不断开进医院的救护车,中巴车和皮卡车上,用担架抬下伤员和逝者。到了换班时间,来不及喘气,转头便开始搬运药品和物资。

中午,许石领到了两个饭盒,一个用来装白饭,一个用来装泡菜。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泡菜配白饭可以这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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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有病人来了!”又有一辆皮卡开了进来,护士冲着他们喊。

许石放下饭盒,赶紧跑过去。他正准备动手抬担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许石……”

许石顺着声音看过去,父亲坐在皮卡车角落,灰头土脸的,手臂和腿都用绷带包扎着。

“爸!”两个志愿者用担架抬起父亲,许石也跟着他们一起跑。 “爸,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骨折,轻伤。我晚上才被战士们救出来,没有信号,联系不上你。”

父亲被安置在走廊里,医生来做了检查,挂上吊瓶。“我没事,石头,回去跟你妈说一声。”许石借了一辆护士的自行车,用最快的速度骑回家。

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帐篷里泡方便面。

“妈,我在医院看到我爸了,他没事。”许石喘着气说。

母亲倒开水的手停了下来。“好,我等会儿过去。”

“那我先回去了。”许石走出帐篷,跨上自行车。帐篷里传出母亲的哭声。

许石回到医院时,医生已经为父亲打上石膏,志愿者送来了面包和水。父亲啃着面包跟许石说:“我没事了,你去帮忙吧。”

“那我去做事了。”许石抬起手背,蹭了蹭眼睛,回到志愿者的队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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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断断续续的余震中,生活开始逐渐恢复。父亲出院,他们搬出帐篷,回到家里。学校在板房复课,又在板房里举行了延期的高考。父亲工作的总厂从山间小镇迁到了市区,然而许多从小看着许石长大的叔叔阿姨,都永远长眠在那片废墟中。秋去春来,家属院里的悲伤逐渐平息,街坊们重新支起了打麻将的小桌。父亲的膝盖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们那场日渐远去的灾难。

这段经历永远地改变了许石。十八岁的他第一次开始思考,人随时都可能会死去,那此时此刻,我们究竟要以何种方式燃烧自己,才不会留下遗憾。

拿到高考分数的时候,许石毫不犹豫地报了建筑系。他想要修出世界上最结实的房子,即使是在08年那样的灾难中,也能保护居住在其中的每一个人。再也没有眼泪,再也没有伤口。

06

春天,许石收到了小浩寄来的信。

小浩说,一切都很好,有很多人在关心和帮助他,他一定会努力学习,不辜负大家的关爱。

“将来长大了,我想当一名教师,因为教师是灵魂的园丁,可以播种知识,帮助更多的人。”

许石想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做噩梦了。

手记

我们企图沿着许石和小浩的相遇去追溯,汶川地震后的十年中,芦山地震后的五年中,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们都经历了什么。

许石是蓝光集团的一名普通员工,也是一名开朗阳光的公益志愿者。如果不是长时间接触,很难发现他曾经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他从2008年开始积极参与公益活动,在此过程中,症状逐渐得到缓解。在许石身上,我们看到了公益的另一层含义:帮助他人的过程,同时也是自我的修复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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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过大凉山,在那里见到了最干净深邃的星空,和孩子们比繁星更美的眼睛。他去过云南边陲,黝黑清贫的人们却有着善良赤诚的心,他为他们送去书籍和药品,他们送给他刚从树上摘下的菠萝蜜。他也去了芦山,见证了这片土地上坚强的人们,像五年前的四川人一样,再一次战胜苦难,在许多人的帮助下,重建幸福而平凡的生活。

根据全国志愿服务信息系统提供的数据,截至2018年4月,注册的志愿者总数达到8600余万,累计服务时间超过9亿个小时。服务活动包括社区服务、环境保护、帮助老幼残弱、扶贫济困、医疗卫生、救灾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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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石说,他现在相信一句很俗的话,“人定胜天”。在人类数百万年的历史中,经历过难以计数的灾难,但文明的火种始终没有熄灭。和所有先祖一样,我们的血液中也流淌着不屈与倔强。比灾难更强大的,是人心中那些最柔软的东西:爱,同理心,无私,和希望。

像小浩这样,在人们的关爱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未来也一定会接过火炬,将这份温暖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