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姐是个很瘦的女人,就是桂纶镁那样的瘦。瘦的女人多半泼辣干练,就像芳姐。
但芳姐很少自己打诈骗电话,尽管这4年来她几乎都呆在“公司”——泰国大城市里一处六层公寓的顶楼,满眼斑驳,还比不上北京的地下室旅馆。
芳姐就住和手下一样的二层铁架床,只是她自己住一个斑驳的单间,还能敷个面膜。
可她并不在乎。因为阿海在香港铜锣湾给她买了一个单位,轩尼诗道16号17层E。有一次芳姐和阿海说起“跑”的事情,终点就是这里。
阿海的生活就风光得多。除了常去五星级酒店吃饭,他还在商学院学习。就是在商学院,他被“分分钟挣千万”的同学嘲笑,于是让芳姐亲自出马,给这个同学量身定制了一起冒充检察院查偷税漏税的电话诈骗。
这一局里,芳姐扮的是北京检察院的科长。
作为国内首部电信诈骗主题电影《巨额来电》的“女一号”,芳姐将观众拉到了诈骗电话那头的世界:从“公司”到中关村电子城的“卡头”,分布于香港、东南亚的“水房”,以及下探到县城一级的提款组织。而所有这些环节,都来自公安部真实的备案案件。
导演彭顺以惊悚片见长,2013年以来也拍过两部侦探片。当他看到公安部门提供的诈骗案件资料,“很惊讶”,因为“原来现在的诈骗早已不是那么简单,像一个公司一样,有很多部门和很多人的分工合作”。
尽管反诈骗机构频发预警,但根据《2017年第三季度反电信网络诈骗大数据报告》,该季度电信诈骗仍在中国造成损失44.1亿元,发生诈骗案件12.7万件,单案件平均损失为3.5万元。
3个月内,被监测软件记录下来的诈骗电话共拨打了1.97亿次,另有556万人收到诈骗短信。
彭顺说,电信诈骗最让人恐惧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
有些案子就像是听笑话
平时,芳姐只是监督手下的二三十个人打诈骗电话。这家“公司”的上游,是专门出售信息的“菜商”和卖银行卡的“卡头”,下游则是负责拆分被骗资金的“水房”和去ATM取钱的车手。
阿海负责对接“菜商”和“卡头”,芳姐负责“水房”和车手。他们俩来自福建沿海的渔村,当年喜欢一同躺在洒满落日余晖的渔船里嬉笑。电影在表现这个情节的时候用了灰色,那是他们回不去的昨天。
首先是阿海,他自己出来“做生意”,然后拉芳姐搞微信诈骗。有一次阿海埋怨台湾诈骗团伙的头目说,我们村子辛苦打工都是给你们对面。后来,阿海村里接近七成村民都把电信诈骗当作“财路”。
电信诈骗团伙来自于若干典型地区,已经成为共识。在此前公安部等23部门的全国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专项行动中,7个地区被列为第一批挂牌整治的重点地区:冒充黑社会诈骗的河北省丰宁县、“重金求子”诈骗的江西省余干县、PS图片敲诈的湖南省双峰县、冒充熟人和领导诈骗的广东省茂名市电白区、假冒QQ好友诈骗的广西壮族自治区宾阳县、机票退改签诈骗的海南省儋州市、网络购物诈骗的福建省龙岩市新罗区等。
以茂名电白为例:2009年,这里就曾被公安部和广东省公安厅确认为“全国打击电话诈骗重点地区”。在严厉的专项行动打击中,公安部门甚至撤掉通讯基站。“电信诈骗整治确实是个长期的工作,一放松,它就会抬头。”当时的茂名市领导这样说,“我们要持之以恒地打下去。不能经济上去了,社会治安下去了。”
人们投身于电信诈骗的原因很简单,用芳姐的话说:“放着弯腰就能捡钱的生意,谁还会老老实实做买卖?”。
阿海赚了钱,回到村子发钞票,大家“都很感激他”,只有他的妹妹不领情。
但这个单纯的女孩却身陷助学金诈骗,失去了9000多元学费,流落于繁华街头,在派出所门口等了十几个小时——这大约就是徐玉玉生命最后时刻的重现。
救护车没能救活昏倒在宿舍的妹妹。
警察向一直骑摩托跟在救护车后的阿海保证,不会抓捕他,只要他上前看一眼正在抢救的妹妹。
阿海短暂犹豫,然后呼啸而去。
“人性黑暗与不可回头一面。”这就是彭顺对于阿海的定位。
其实在妹妹转款的ATM机上,就贴着谨防诈骗的警示。
而一对不断给骗子打款的夫妇,也毫不怀疑骗子的说辞:“等厄尔尼诺现象来的时候就会有大笔资金回报。”
片中的警察说:“有些案子就像是听笑话,但人上当时就是鬼迷心窍。”
核心就是围绕着他们的利益
有时候,芳姐是冷酷的。
她一板一眼地告诉新入行的女孩们,打电话“核心就是围绕着他们的利益,不管是他们想要得到的利,还是他们害怕失去的益”。
以公安部提供的真实案件为蓝本,在彭顺的剧本中,这些专职打电话的年轻女孩被分为“一线”和“二线”。
“一线”从早7点工作到晚9点,打通400个电话才有底薪。她们的收入主要是10%的提成:每成功骗得4万元,可以分到4000元。
“一线”的任务是把诸如“中奖”、“海关查扣”等消息告诉“目标客户”,如果感觉有机会,就会转由扮演“税务局”、“检察官”、“领导”等角色的“二线”接手,进一步说服对方,并指导对方转账。
“生意能不能成主要看‘二线’。”芳姐说。“二线”的提成是15%。
虽然公司在泰国,却不用一个当地人。无论“一线”“二线”都从国内招募,且要有可靠的担保人。
女孩们只持有3个月有效旅游证件,封闭管理,有人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进“公司”的,如想退出就要被暴打,并要偿付“培训费”。
有一定“江湖地位”的芳姐向来谨慎,为了验证新人的来源,要把所有推荐人的电话都重拨一遍。
女孩们上班就像标准的客服中心,戴着耳麦。他们在上工前都会拿到一本“客户资料”,里面有电话等信息。
资料里最重要的是“脚本”。女孩不按“脚本”对话,往往会导致业绩下降。在一次重要的诈骗中,小头目偶然脱稿“自我发挥”,也导致对方挂断了电话。
制作“脚本”主要靠个人信息,其中甚至包括客户在医疗机构的诊断、收费底单,包括上一次去医院开了几盒药、多少钱、是否医保支付等等。这就为社保诈骗提供了基础。
芳姐告诉女孩们,连续拨电话三次以上客户就会觉得有急事,如果是社保诈骗,就要“态度严厉冰冷,公事公办”。
个人信息泄露的严重状况,可能让普通人无法想象。比如其细致程度,用彭顺的话说:“就像我们导演特别给一个演员量身定做的剧本,犯罪分子因为掌握了很多个人资料,完全可以做到多种情节的预设和‘下套’。”
一些个人信息来自黑客:他们能够获取目标客户的手机通讯录,再用改号软件把诈骗来电修改为对方通讯录里的名字,从而获取对方的信任。
“菜商”本来是搞数据库的,他发现通过网络可以找到一个人的各种信息,又从贩卖这类信息中赚了不少钱。他的客户之一就是阿海。
“目前我国网络安全形势严峻,最明显的就是电信网络诈骗频发,其主要原因是个人信息的泄漏。”公安部第三研究所所长胡传平此前曾这样表示。
《巨额来电》网上讨论区有网友说,去妇产科做一次检查,立刻就会收到一大堆海外生子服务机构的电话。
击中一些人心中的“痛点”
诈骗已是一个涉及上百万从业者的黑色“产业链”,分工细致明确,日益专业化。即便是手法最简单的网络诈骗,也至少需要10人的犯罪团伙。网络诈骗可划分出包括钓鱼编辑、木马开发、盗库黑客、电话诈骗经理、短信群发商、在线推广技师、财务会计师等多达15个不同工种。
这些人分布在不同的地点,相互之间并不认识,并且以此为规矩。如“菜商”对阿海所说的,“我们不应该见面”。
“卡头”则是北京中关村电子城里的摊主,面前摆了一大堆正要维修的手机。他以500元一张的价格向生活窘迫者收购银行卡。
一个诈骗金额400万元的案例,资金通过4级、11个银行的508个账号被取走,从香港高楼林立的商务区到小县城里的储蓄所。
水房收取诈骗金额的30%。香港、曼谷、台湾的车手在45分钟内可以用超过100张银行卡把数百万元资金取完,收费5%。
被骗走的钱像是注入了一个深埋地下的发达根系,瞬间消失于无形,而芳姐的钱袋则很快就饱胀了。她高兴地用手比划到前胸的高度,说曾装了这样一大编织袋现金给父母。
银行卡是诈骗和反诈骗的关键环节。公安机关的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由警方、运营商、银行和金融部门联席办公——在打击一个诈骗团伙时,先摸清其涉及的所有银行账号,而在收网之前,就是通过这些银行卡来监视犯罪团伙的动向。
在公安部系统有“电信诈骗案件侦办平台”,而中国人民银行则建成了“电信诈骗交易风险事件管理平台”。
一旦有资金进入被监控的某张银行卡,警报就会响起,警方由此向上追溯受害者信息,向下追查资金去向,以揭示整个“根系”的全貌,包括通过监控摄像头追踪车手的身份。
电信网络诈骗包括电话诈骗、网络诈骗和短信诈骗三种基本类型,其中电话诈骗比例达72.9%,平均敲诈金额为13.8万元。2017年第三季度损失金额TOP3均为电话仿冒公检法诈骗案,事主分别遭受800万元、490万、435万的财产损失。
仿冒公检法诈骗是目前最重要的诈骗形式,案例不断增多,涉案金额较大。经各方渠道统计测算,2017年第三季度该类型案件数量达28550件,环比多出62%。
公安部刑事侦查部门负责人曾表示,以台湾犯罪分子冒充国内公检法机关为例,让受害人深信不疑的关键环节主要有两个:一是利用网络技术将电话号码改为公检法机关电话,二是制作假冒的最高人民检察院网站,利用受害者个人信息制作虚假通缉令。
冒充公检法诈骗之所以命中率高,既可归因于对执法者的信任,也是因为击中了一些人心中的“痛点”。
一名商人接到假冒警署谭警官的诈骗电话,以他洗黑钱的事情勒索。虽然接电话的同时谭警官已经走到他面前,但那一刻的恐惧,还是让他操作转账。
诈骗者的江湖
很多时刻,芳姐也很有人情味。
她自己站在桌子上装灯泡,最后警察查抄的关键时刻也不忘放了被自己囚禁的手下;她也喜欢许愿和烟花,埋怨阿海“通话就谈工作”;还有,让阿海带员工们去香港玩乐。
轩尼诗道始终藏在芳姐内心的柔软处,她的电脑里也只有《月满轩尼诗》这一部电影。
在昏暗斑驳中生活了4年,她向阿海怒气冲冲地抱怨,没有婚姻没有家。这是因为警察伪装的受害者刚刚在电话中提到了轩尼诗道。
阿海的野心却很大,除了邀请“菜商”等加盟,“打通上下游”,还要在泰国、马来西亚以及非洲开分公司。
他的一个竞争对手来自台湾地区,甚至拉拢他手下的小头目。最终,他们立下赌约:如果阿海能在1个月内骗得1亿元,对方就交出骗他妹妹的真凶,并且退出若干区域;如果骗不到1亿元,阿海的团队就并入对方公司。
台湾电信诈骗团伙声名狼藉。根据公安部信息,到2015年,千万元以上的大案要案基本都是他们的手笔。2016年国台办发言人曾表示,每年有上百亿元人民币的电信诈骗犯罪赃款被骗子从大陆卷到台湾,被追回的仅20万元。
2016年以来,公安部先后赴20多个国家开展执法合作,捣毁窝点70多个,抓获犯罪嫌疑人1600多人,前后从肯尼亚、马来西亚、柬埔寨、亚美尼亚、越南、印尼押回200多名台湾犯罪嫌疑人,有力震慑了电信诈骗犯罪。台湾诈骗集团操作的案件由2016年初占全部电信网络诈骗案件的30%下降到现在的10%左右。
在赌局中,阿海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还可以使对方“退出长江以南”。
但是阿海没有告诉爱他的芳姐,自己准备移民。
只要芳姐需要,找到相关信息并不难——在发现阿海的申请移民文件后,芳姐毫不犹豫地转走了阿海的1个亿。
“永远不要骗女人,因为女人真的会疯。”她对阿海说。
阿海是在警方发起进攻十几分钟后被射杀的,激烈的枪战之后,他的尸体静静地倒伏在地上。
芳姐说,带她去轩尼诗道,就向警方坦白1亿元的去向和做过的案子。
轩尼诗道16号是有着暗色门厅的高级公寓。大堂经理问他们去哪里。
“17楼单位E。”
“你们是张先生张太太的什么人,告诉他们了吗?”
“17楼单位E,A、B、C、D、E的E。”芳姐在桌子上比画。
“没错,张先生张太太一家大小住进来好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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